民政局和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来到风渠村的时候,苏醒正在后院的麦秸堆里打盹。正值冬日,房檐上满是晶莹剔透的冰锥,他把自己蜷成一团,似一只离群的兽。

    这兽长得并不怎么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难听,再加上神智不清,人们便经常以取笑他为乐。

    起初他还不明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原因,也跟上傻乎乎地笑。渐渐的,他感受到众人笑声里的异样,便整日缩在家中,除非真的有事,否则任谁吆喝也绝不踏出院门半步。

    游荡在家的苏醒有两大乐事。一是窝在后院的麦秸堆发呆,二是吃嫂嫂沈念青蒸的大肉包。

    为此,沈念青每逢丈夫回家都要在他耳边抱怨,她说:“苏庆丰啊,你不在家,苏老二还是整天一撂下饭碗就往麦秸堆跑,让他劈个柴都得喊三四回,请市长办事都没这么艰难!”

    她还说:“苏老二趁我下地干活的时候偷吃橱柜里的包子,好家伙,一晌午的功夫一屉包子就能少七八个!还专挑肉馅的,再这么下去全家人早晚得喝西北风……”

    苏庆丰听得太阳穴直跳,但他并不打算替苏醒辩护——自己一出门打工就是小半年,家里全由妻子一人操持,这么辛苦,她多唠叨几句也算不上什么。

    久而久之,沈念青自以为得到丈夫的默许,对苏醒的态度日渐恶劣,发展到近几年,索性哪天肚里窝火就勒令他劈柴,一次一担,劈不完不许吃饭。

    几年下来,苏醒劈柴的手艺异常精湛——立柴,提斧,下劈,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现在苏醒的颈下便枕着一块木柴,这是他专门做给自己的枕头,木柴的棱角被小心地磨去,虽然依旧粗糙,却一点儿也不扎手。

    苏醒枕在上头,睡意朦胧。

    他听见前院汽车熄火的动静,接着是一阵聒噪的问话声,沈念青答话的声音紧随其后,她说:“你们是不是搞错啦?我男人不叫苏庆收,他叫苏庆丰,丰收的丰。”

    这句话钻进苏醒的耳朵,带刺似的,直蛰得他一骨碌爬起身来。

    “苏庆收。”苏醒瞪着两只眼,噙住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向来混沌的脑壳忽然闪过一丝清明,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三个字,他坚信。

    其实也没多久,不过三十年。

    三十年前,苏醒十四岁,还没疯,也不叫苏醒,而叫苏庆收,丰收的收。

    1980年的春天,二十岁的苏庆丰日复一日地奔波于宿舍和教室之间,除过周末回家的两天,其余时间他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去教室的路上,他要考大学。

    他要,而不是他想,机会对于苏庆丰来说,只剩下这一次——他去年已经复读过一回,今年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高中的校园——他没有颜面,家里也没有闲钱供这个聪明却又执拗的大儿子继续复读下去。

    于是,苏庆丰颇有些玩儿命的劲头。他不仅白天刻苦学习,夜晚也要点起一盏煤油灯,争分夺秒地吞咽课本上的知识点。他很清楚,数学是自己的短板,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揣上四册数学课本。

    两个月的时间稍纵即逝,转眼五月的预选考试来临,苏庆丰心惊胆战地走出考场,自觉无望,谁知成绩公布,却是榜上有名。

    他便按下心头的狂喜,翻山岭地赶往风渠村,只想尽快告诉家人这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