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人龙终究是在亲兵的拼死保护下逃了出去,他本来想把老爹尤世禄也抬走,但尤世禄深知抬着个担架是绝对跑不掉的,厉声怒斥儿子,喝令他快走,否则就自刎。尤人龙无奈,只能撇下父亲逃命去了,尤世禄伤口崩裂,也昏了过去。

    李卑如果一心想跑,也是跑得掉的,可他终究还是被自己的责任感拖累了。他在混乱中又聚起了几百人,用大车排成圆阵,把伤员围在里面,坚持抵抗。此时大军已经溃散,李卑这几百人哪还能掀得起什么浪头,联军只是团团围困,并不进攻。

    “李卑!就算你不怕死,也要为你兄弟们的性命着想!如今这个局面,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快降吧,那么多兄弟受了伤等着救治,我们这里有医有药有饭。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战场上兵戎相见实属迫不得已,何必非拼个你死我活?”

    李卑听着刘国能的喊话,抓了一团雪塞到嘴里解渴。刘国能说的话有道理,现在再打下去没有意义,可是他作为一个世受皇恩的大明将军,实在是不能允许自己就这样向流寇投降。

    “兄弟们!快投降吧!大王们不杀俘虏!”“这边有大夫,投降了快治伤!”“马科和尤人龙都跑了,尤世禄已经被活捉了!”李自成派了很多李卑部下的降兵过来喊话,这些人甚至指名道姓地呼唤自己的同乡亲朋。官军士兵们本来就不觉得流寇会把他们怎么样,流寇的核心骨干也多为陕北边军出身,这场战斗其实是同袍兄弟之间的同室操戈。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互相间做事都会留些余地,尤其是李自成、刘国能、焦得名这种名声相对较好的反王,不至于在大获全胜之后还毫无理由地对降兵赶尽杀绝。

    李卑看得出来,军心已经不复存在,长叹一声,便想拔剑抹脖子,可是手按剑柄,却难以动手。自己今天如果死在这里,实在是太无意义,太不明不白了。

    这时,李自成也打马来到了阵前:“李将军,请你来我营中坐坐。在下保证不去甲,不绑缚,以宾礼相待。不要再让兄弟们做无谓的牺牲了。”

    李卑看了看自己的部下们,这些人多为他的亲朋故旧,大家表情不一,有的愤怒,有的悲哀,有的懊悔,有的恐惧。李卑又轻叹一声:“既然闯将都这么客气了,我就别给脸不要了。”

    第二次辽州之战,官军共阵亡一千余人,而被俘者竟多达五千。相比之下,联军不到一千人的伤亡根本微不足道。如果官军一触即溃,联军肯定抓不住这么多人,但偏偏这支官军并非不堪一击的弱旅,在战斗开始的时候保持了组织纪律性,一直聚在一起。这种突围方式的结果要么是整建制突出包围圈,要么就是大部分人都跑不出来。

    总兵尤世禄、副将李卑被俘,这是陕西民变爆发以来大明官军从未有过的失态。如果让崇祯知道了,他的愤怒应该不亚于得知郑王被杀的时候。

    于是,大家很贴心地决定:就别给皇上添堵了。

    李卑被请到了李自成的住处,不是那种带引号的“请”,而是真正的请。尽管沿途许多闯军头领手按刀柄,对李卑怒目而视,但是经过部队崩溃时短暂的慌乱,李卑已经恢复了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应有的气度,对这些带着敌意的眼神视而不见,一如常态地走过。

    李自成端坐在主位上:“将军请坐,我腿上有伤,就不起来了。”其实就算腿上没伤李自成也不会站起来迎接李卑,再怎么说李卑也是俘虏,客气得过分就成了软弱了。

    王瑾、刘宗敏等没有受伤的闯军将领也都落座,李卑拱手道:“败军之将,承蒙头领优待,不知有何见教?”

    李自成说:“将军可还记得天启二年正月时,蒙古入寇之事吗?那一次,虏骑深入长城六百里,直抵延安,杀掳百姓数万,可巡抚张之厚、总兵杜文焕却极力隐瞒此事,坐等敌饱自去。”

    李卑不知李自成为何提起此事,低头不语。李自成接着说:“那一年我才十七岁,还在给惠老爷放羊。听说闹了鞑子,我们全村都跑到山里躲起来了,县里的乡亲有来不及逃走的,被捉去不少。高杰的大哥也被捉去了。”

    “当时自敬说要不要找官军求救,玉峰说没用,官军也就祸害老百姓有本事,碰上鞑子躲还来不及呢。要是把官军招来,说不定抢得比鞑子更厉害。”

    “但就在这个时候,官军真的来了。有一个千总带着一百多骑兵,一战打垮了四五百鞑子,解救了被掳乡亲两千多人。然后他们听说葭州还有一批蒙古人抓了不少百姓,于是连口水都没喝,马不停蹄地赶去葭州了。”

    李自成摁着扶手站起,对李卑一拱手:“在下替米脂父老,拜谢将军救命之恩。”

    李卑急忙起身还礼:“头领折煞在下了,食王爵禄,忠君之事,在下只是尽应尽之责,何足挂齿。”

    李自成说:“我们兄弟多为陕北人,大多听过将军大名,知道将军的兵马不杀不淫,是抗虏保国的英雄。只是如今两军对垒,各尽其事,不得不与将军为敌,实属无奈。”李卑说:“头领不必客气,战场之上,都是身不由己,不是杀人便是被杀。大家本无私人恩怨,不过各为其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