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定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他的头脑还在嗡鸣,听不出这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脚步声。两只又瘦又长的脚出现在他的床边。过去一个月里,他曾在梦中尽情地亲吻这双大脚(现实中不敢),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梅格的脚。她没有走。

    这一刻,他简直又惊喜又迷茫,就像是毒蛇看见濒死的农夫并不怨恨它一样迷茫。

    她为什么不走?

    “你伤口伤得太深了,昏睡了两天。”她在他的身边坐下,动作轻柔地拆开他手腕上的绷带,“你太狠心了,”她轻声责怪他,羽毛拂过一般的责怪,“这可是我丈夫的身体。”

    “……你都知道了?”

    “埃里克都告诉我了。”她低着头,帮他换了一条洁净、干燥的绷带,“要不是你在他的身体里,我也不至于那么晚才发现真相。”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仿佛他并没有欺骗她,也没有挟持她,更没有在她的手腕上捏出黄紫色的淤痕一般。

    他忍不住扣住她的手腕,却因为刀伤而像颤抖的抚摩:“你不恨我吗?”

    “我要是会因为这种事恨你,就不会喜欢埃里克了。”她拿起他的手,小心地放在一边,站了起来,“你和我丈夫很像,无论是性格、经历,还是处事的态度……姑且把你们当成同一个人吧。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我选择相信你说的那些话。”

    她的宽容和善良令他不知所措,也令他自惭形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善良的女人,简直就是为他们这种人而生的女神——这样的女神真的存在吗?

    “包扎好了,有事按铃叫我。”她对他短暂地微笑了一下,提起医药箱,转身准备离开。

    奇异的恐慌在他的心头漫开。他的脑中闪过一个想法: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她的背影了。另一个埃里克绝不会放过他。她穿着浅黄色的晨衣,走路时脚尖先落地,两只脚有些外开,芭蕾舞演员的通病。她的手臂很长,像在风中伸展的长茎玫瑰,他可以想象她用这两只手臂翩翩起舞的模样,要是最初相遇的是他们,他会给她写很多合适的芭蕾哑剧。

    “梅格。”他低声叫了她一声。

    她站住脚,没有回头:“还有事?”

    “我想见他一面。”他说。

    没人知道他和另一个埃里克说了什么,就连后来他自己都忘了。他只知道那次谈话,消除了埋在他心里多年的愤懑、怨恨和偏执。他不再像个冷漠的愤世者一样,埋怨为什么没有人爱他、理解他、拯救他。另一个埃里克让他升起了一丝希望——“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可能被爱的。”

    他问另一个埃里克,为什么不早点过来找他,这样他就能早一些释然。对方说:“你以为我不想?我还去看过你的演奏会。你得感谢这具身体没有右手,不然你在梅格身边待不了一天。”

    所以,他单手——还是左手——练习了一个多月的绳索,确定能打过他了,才过来找他?

    他笑了:“不愧是我。”他顿了一下,见另一个埃里克没有杀他的想法,忍不住问道,“我在你妻子的身边待了那么久,你不想杀了我吗?”

    “你说呢。”另一个埃里克倚靠着墙壁,用两根手指把玩着一枚镍币,“是梅格劝我不要杀你。她说,世界上可能还有很多个‘我’。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和她相爱的人是你——不要笑,只是假设。万一有一天,我不小心去了那个世界,她不希望那个世界的她对我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