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双眸注视之下,时光就仿佛停滞一般,周遭寂静得能听见遥远的海浪声。随后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睫,竟然有些局促,嗓音干涩道:“是、是的,我们很久不见了。”

    宿雨早在无数个传闻中无数次听人盛赞那位眠公子的美貌,可他仍旧不敢置信,眼前这“青年”会是眠玉——会是徐雾的生身父亲。他的相貌与徐雾有六七分肖似,只是那一张含情含笑的桃花面,令人更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憧憬之心。他的儿子已经年过二十,但岁月未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点斧凿痕迹。它对他只有无比的钟爱,赋予他恋人的厮守,赋予他广阔的天地,二十年来,它小心地、钟情地、慷慨地轻抚着这美好的容颜。

    在他身边的,自然就是那位也只在江湖传闻中出现的沈大侠。他搂着眠玉的肩,对两人道:“天寒风冷,进屋再叙吧。”

    宿雨只想抽身便走,却被徐雾用手掌揽着手肘,轻轻往前推着。

    岛上冰天雪地,屋子里起着炉子,却是暖和得很。热气扑在宿雨习惯了寒冷的皮肤上,一刹那间他感到的并不是舒适,而是一种刺痛感。沈未宣铺出两席厚厚的兽皮毡子在地上,令他们坐着,眠玉守着茶炉看了一会儿,煮出两碗热乎乎的花茶水,茶碗里漂着零星的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宿雨捧起茶碗,注意到这些碗并非市面常见的种类,是有人特意打磨过的,碗壁薄,碗底和碗口厚,两手可以放在碗壁取暖,茶水太烫时只要用手托住碗底和口部。

    他想这大概是沈未宣的手艺,而武人的手又何须在意这些?他为了谁特意将碗一口一口打磨过去,真是不用费心去猜也能明白。尽管早就听说他们两人是一对怎样的神仙眷侣,到这一刻,宿雨内心仍旧生出了酸涩与歆羡。

    沈未宣毕竟是行走江湖之人,只用双眼余光扫到宿雨双手持碗时不自然的体态,就知道他正是徐雾来信所说绯针入体之人。他呷了一口茶,正思索着怎么开口,便听徐雾放下茶碗,深深呼吸之后,跪坐起来,慢慢说:“我冒昧上门求见,想求沈大侠援手,救一救宿雨。他身受绯针,危及性命。我……他……”说到这里,他似乎感到说下去极是不妥,便收声叩地,额头触在席上,又稍稍抬起,“万望沈大侠可以救他,此后我听凭差遣,赴汤蹈火,我万死不辞。”

    沈未宣听了,笑道:“何用你赴汤蹈火呢?”他与眠玉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另一席、呼吸微促的宿雨,他明白到宿雨有话要说,“这位小公子想说什么?”

    宿雨托着茶碗,麻木的指尖在温暖的碗边上轻轻的摩挲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成了心头落下的一记响声,促使他双唇一张,开口道:“我是有话必须要说——我想说,生死有命,我早已活够了。这么说或许太讨嫌了,但这趟来,绝非我的本意。”他的心中,忽然涌上来、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酸楚,一边说着,眼泪已泛上眼眶,宿雨强忍着不肯眨眼,将那泪水隐在眼中,抬着脸道,“别人承诺什么都与我没有关系,我也不稀罕。”

    此话一出,屋子里其余三个人都安静了。

    眠玉有一阵说不出话来:他不问世事,但对于自己流落在外的儿子,又岂能毫不在意?多少是托了昔年旧友们为他留意儿子的去向,徐雾在需要时,也会寄书信给他。他早知道有个叫宿雨的孩子一直陪在儿子的身边,透过信笺上的、或友人传来的那些只言片语,眠玉也猜得到,那孩子对自己的儿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但在所有记录之中,他以为的宿雨,大约是一副孤苦、安静、体贴的样子,想来很是柔软,而且总是忍耐着。

    他没有想到走到他面前的是一个如此倔性的孩子。

    眠玉知道徐雾的一番话,深深刺伤了宿雨。他看一眼面色异常苍白的儿子,又与沈未宣再次对视,然后他向宿雨凑近些许,用一种近乎安慰诱哄的语气轻柔地说:“小公子可以放心,我们自然听你的。”

    “只是……”他嗓音里带着一股天然的笑意,甜得就像甘蔗的汁水,“只是你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我们之间一定有许多机缘,这是不是也算‘相逢有命’呢?”

    宿雨没有回答,眠玉却并不气馁,他看着宿雨说:“我看见你,又觉熟稔,又觉欢喜,若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在岛上多延留一阵,行不行?”

    宿雨一向在意旁人感受,刚刚先对着三人不由分说地发了一通脾气,又没有理会眠玉开头的问话,他的情绪稍稍地平复下来时,就开始暗自过意不去。那一阵逼人的泪意褪去之后,再听见眠玉的邀请,此时他说不上感动,亦说不上反感,只是无力拒绝。

    于是眠玉挨过来,亲昵地与他低声说话。两人几乎肩并肩坐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对差着几岁的兄弟。沈未宣咳了一声,对徐雾招呼道:“雾公子,随我到雪屋看看吧?”

    徐雾站起身随他出来,关上门进了旁边沈未宣垒起来的雪屋。沈未宣道:“坐吧。之前信里寥寥几句,不甚清楚,绯针都在什么地方?”

    徐雾道:“双手双腿各有一针,还有一根刺入心脉。”

    沈未宣想了想:“还是需要立即看看,若刺入心脉,照常理你这位小兄弟根本走不到这里。现下虽然到了,也是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