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现公司那笔悬置已久的备用金,还是半年前的事。

    KOBEKO北京分部的负责人是一个性别非常模糊的年轻男人,他在室内戴着一顶黑色宽檐帽,穿着fendi的最新款衬衫,操着一口不标准的中文来给新人做入职演讲,名义上是深入基层为公司注入新的活力,但看他读稿子都读不熟练的样子,本意显然是不情不愿的。听同期的同事讨论,他是现任董事长的孙子,没什么经验,就喜欢到处玩,这不逼宫历练来了。

    演讲期间根本没什么人听台上局促的男人讲话,都在台下忙着窃窃私语,裴净把手交叠在膝盖上,觉得自己走上的是一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直系师哥把手里的KOBEKO内推实习名额给自己的时候,他还兴奋得头脑发热。

    KOBEKO,他家里就有一台KOBEKO的钢琴,那是一架非常漂亮的深褐色木钢琴,是奶奶在他小时候送的礼物。裴净的奶奶是大学老师,带着金丝边眼镜,一个键一个键地教他弹琴。他父亲裴永钰也是老师,在高中教语文。裴净一坐上钢琴他就拧眉头,钢琴的声音响起来他的眉头更是要拧上天。直到裴净小学六年级拿了几个市级的奖,他紧锁的眉头才稍稍松了一些。

    裴永钰教训裴净,说男生弹什么钢琴?与其成天和这些无病呻吟的莺莺燕燕打交道,不如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裴净想不明白,老头自己也整的是诗词歌赋那一套,有什么立场来说他?而且按他这个道理,裴椿这样的女孩子总可以学钢琴了吧,但还是没门。他让她多读书,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奶奶去世后,裴净就没法继续去上钢琴课了。因而当他知道能去KOBEKO工作时,觉得这简直是命运的指引。实际入职后,与所有幻想破灭的年轻人一样,他发现这份工作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好的是整个环境,而不是他的岗位。财务是一份毫无创造性的工作,他觉得自己的工作由机器人来看也完全可以。

    但是裴净没有太高的要求,这样枯燥的工作不会遇到拖泥带水的情况,下了班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可以安心地去接侄子放学,教他写作业,工具书和文学书混着看,时而去摸钢琴,顺便教小霖弹会了几首曲子。毕竟父亲出事前,他原本的梦想是成为一个钢琴老师。

    自从被女学生举报性骚扰后,裴永钰就被学校辞退了。那不是个好时机,因为他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了工作,养老金也就打了水漂。父亲坚持着想打官司的时候裴净差点崩溃,他们根本没有钱上诉。

    取而代之的惩罚便是,老人家通过疾病的形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裴永钰被检查出了肝癌,女学生的家长的诅咒声也小了下去,似乎人死到临头,性骚扰事件的真相与否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裴净时常觉得不行了要死了。他要养孩子,要养父母,还要帮父亲出医药费。坐在工位上他时常觉得灵魂被抽干,四肢被卸下,装上金属制成的齿轮,肩上的重担就这样压着自己不停转啊转啊,转到生了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一点微薄的工资什么用都派不上。因为父亲的丑闻,他从亲戚手里借不到一分钱,他只能把能卖的所有东西都卖了。那架十几年前价格不菲的琴,但后来卖掉的时候只换了区区五千。

    跟了他快二十年如此宝贝的琴,就这么从家里搬出去了,他目送着钢琴搬上卡车,还壮着胆子提醒工人师傅小心点别摔着了。师傅笑他多心了,说小伙子这都是别人的东西了,你慌什么呢,磕着碰着了不算你的。

    他回到家,看见空空荡荡的客厅,好像缺了一架琴也没什么区别,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样,连续好几天脚底都是发飘的。

    也就是这一段时间,那个男人走进了他的视线范围。

    裴椿的忌日在月底,那一天裴净刚还完信用卡,口袋里一分钱都不剩了。没有勇气回家面对小霖,更没有办法去医院面对父母。

    万念俱灰的裴净只能逗留在公司,等着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因为不敢出声,保安顺手把办公室的总闸关了。他狼狈地从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逃到二十四小时通着电的洗手间。

    坐在盖着盖子的马桶上,闻着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廉价味道,他开始扑簌扑簌往下掉眼泪。一边哭一边想,如果裴椿或活着,肯定要骂他是个爱哭鬼,比她上幼儿园的小儿子还爱哭。

    裴净!别像个娘们儿一样坐在厕所里哭鼻子了,快回家给小孩做饭吧。

    那还不是因为你留下一个累赘给我就去死了吗?没有他我至于像今天这样吗?

    裴净这样回击完,才发现想象中的裴椿也被他气走了。含着泪四处张望,发现一个注视自己的人都不剩,他哭得更猛了,原本想压低声音担心招来保安,但是现在根本憋不住声音,小声的啜泣在整间洗手间里听得一清二楚。

    谢筱竹就是在这时敲响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