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靖十二年,渭北城下了好大一场雪,就连北境燕云山上常绿的青松都被厚厚的雪覆盖着,通往渭北城的官道上,两侧的树枝上满是霜花,噔噔噔的马车声在这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里显得有些突兀。驾车的小厮带着大大的毡帽,脖子里被棉布塞着,以此来抵御寒冷的气流。骏马的鼻尖呼哧呼哧的冒着白色的烟雾,马车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小六子,几时到家?”

    “爷,咱们午时便能回府了。”驾车的小厮哈着气,随手轻挥了几下马鞭,抖动的车厢使得帽檐上小拇指长的冰柱混着新下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地上,深深的车辙印子在车后连绵不绝,不消半刻,却又被新的雪花所覆盖,绵延数里的雪地像是无人经过一般干净整洁。

    江府后院的房间里,一个少妇满怀期待的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粉嫩的衣裙,那裙子是用上好的织云锦所制,上面绣了繁复的云纹,讨个长命百岁、吉祥如意的好兆头。想到自家那个混世魔王,那少妇皱了眉,暗道,无忧那个孩子应该会喜欢吧?她最爱织云锦了,轻便又保暖,想来应该不会讨厌的。

    掀开厚厚的帘子,踏入房间,屋里的炭盆将整个房间烤的暖融融的,一瞬间的冷气还是让床上的小人儿翻了个身,李玥迅速的迈着步子,将侍候的丫鬟打发了出去,自己拿着那件织云锦,小心翼翼的靠近床榻,大红色的被子下边隆起了一团,乌黑色的发丝倒是妥帖的铺陈在软枕上,紧闭的双眼,樱红色的唇瓣轻轻开合,睡的倒是沉。

    这般娴静的女孩儿样,只有在江无忧睡着和撒娇的时候才能瞧见,李玥很是不忍心将女儿唤醒,但是不得不,这时间已将至午饭,若是无忧再不起床吃饭,怕是会伤了身子,况且江哥哥也要回来了。想到这里,李玥心里有些激动了,轻轻摸了摸江无忧的小脸,轻声道:

    “无忧,快些起床,今日你阿爹就要回来了。”看着裹在被子里的一团软肉磨叽了半天,却丝毫不见动弹的样子,李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这些年养这个皮猴子,最喜欢的就是叫她起床,只有这个时候,皮猴子才会乖巧的让自己摸她的小脸。李玥手里拿着厚厚的衣帽,耐心的哄着缩在被窝里的小孩,那小孩却是认准了自家阿娘的脾气,也不说话,哼唧了两声,重又朝被窝里拱了拱,口里嘟囔着:“阿娘,无忧要睡觉,无忧不要穿衣服。”

    李玥趁着皮猴子没有意识到自己摸了她的脸,于是轻笑着,手上加重了力气,小孩子白皙滑嫩的肌肤如同刚出锅的肉包子似的,暖乎乎的,又好捏的紧。江无忧的小脸被捏出各种形状,许是这小孩儿有些不耐烦了,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调皮时灵动的眸子里满是睡意,大片的肌肤从白色的亵衣处露了出来,幸而屋子里烧的暖洋洋的,倒也不担心着凉。

    江无忧身子像柔若无骨的小蛇一般,好不容易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眯着眼睛,竟是直直的往那美貌妇人的怀里钻了过去,继而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阿娘好香,无忧最喜欢阿娘了。阿娘不要捏无忧的脸。”

    “今日你的小鱼妹妹要来,无忧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见小鱼妹妹啊。”说着说着,李玥将手里的粉色衣裙翻了翻,指着衣服上的花色,笑眯眯道:“无忧,瞧,阿娘特意与你挑了件极好看的,快起来穿上。”

    “不要,这衣服丑死了。那我不穿衣服好了,被窝里多好啊,暖乎乎的,还能睡觉、看小人书。”江无忧打了个哈欠,作势又要往被窝里钻,李玥皱了皱眉,暗道,我这哪里是生了个女孩子啊,分明是,分明是小子投错了胎啊。

    这孩子从小便不喜粉嫩鲜亮色调的衣裙,亦极讨厌戴女子饰物,如今,七岁了,还是男童打扮,耳洞也不曾打过,故而在不熟悉的外人的眼里,无忧还是个男孩子。

    李玥心里那个气啊,想来在这皮猴子刚出生时,自己和江哥哥对她有多期待,看着刚出生的女儿软嫩嫩的一团,长了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那机灵模样,俊俏极了,原以为会是撒娇听话又可爱的乖巧脾性,还为她做了许多鲜亮花色的小衣服、小靴子,可是,谁知道从小便是个不安生的主儿,才几个月便会四处乱爬,会走路时,更是了不得,家里的东西被她摔了个遍,等大了些,带着沈家和宋家的姑娘捉鱼、捕鸟、爬树、下河。

    李玥想到这些,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这次在学堂里又打破了杨家儿子的头,惹得自己去杨家阿娘那里喝了好几盏的茶,赔尽了好话,方才平息下来。李玥摸了摸江无忧毛茸茸的小脑袋,自己生的小冤家,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呢?

    起床之初,江无忧是最迷糊的时候,整个人云里雾里,根本不曾知晓周围发生了什么。软软糯糯的嗓音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俏,李玥将自己嘴角的笑意收了,轻轻拍了拍江无忧的背,口中的话,却是一点儿都不温柔:“无忧,你阿爹马上就要回来了。”

    那孩子一听,是自家阿爹要回来了,身子顿时一震,眼中的懵懂有些涣散了,阿爹,阿爹回来,若是知晓自己贪玩,让阿娘替自己向夫子告了假,功课已半月未曾温习。江无忧忽地想起,阿爹临走前,替自己整理衣衫的时候,威胁说,要照顾好阿娘,听阿娘的话,回来要检查课业,还有,还有背什么千字文?

    江不器啊江不器!江无忧暗地里抹了一把泪,打死都忘不了自家阿爹的死亡凝视。

    令人胆寒!今日,今日便要回来了吗?江无忧视死如归的将身体伸展开来,拎着挂在床头的虎皮帽子,不就是穿一次粉色的衣裙嘛,为了不被爹爹处罚,一切都值得。江无忧内心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对满脸笑意的李玥叮嘱道:“阿娘千万记得要救无忧。”

    江无忧不愧是世代为商的江家后代,小小年纪便深知交易的好处。在江无忧的誓死捍卫下,方才用红色的大氅将自己遮挡的严严实实。暗道,若是让沈家妹妹知晓了,定然是要笑话我,以后做游戏,她定然不会做我的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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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嘉鱼第一次见到江无忧便是这种局面,头上带着虎皮帽子,脖子里还围着一圈白绒绒狐狸毛围脖,身上套着一件粉嫩的襦裙,厚厚的水红色大氅将粉嫩的小团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瞧见脚下蹬着青锻白底的鹿皮小靴子,叶嘉鱼缩在江不器身后,重又抬头去瞧不远处那小童的神色,唇红齿白,看着倒是个好相与的人,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与自己对视的时候,不住的闪躲,樱红色的唇瓣紧紧的抿着,像极了被困在雪地里不能翻身的顽皮小熊,叶嘉鱼起了心思,便直直的盯着江无忧那双漂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