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头一回自己待在忘室里,齐婴不在,也没有旁人,她正好可以明目张胆地打量一番。等了半晌见他还没回,沈西泠便揣测他是与尧氏有话要讲,兴许还要再耗上些工夫,于是大着胆子摸到书架边去,开始边走边打量那些书籍。

    书架上的书有陈有新,沈西泠一一打眼扫过,见到一本特别陈旧的,书的装帧已经破损得厉害,好像已经被翻了很多很多回,心想那或许就是齐婴喜欢的书。她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此时见他还没回来,便偷偷伸手将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了下来。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书,感觉好像在窥探一个有关于他的秘密,一颗心格外紧地跳起来。

    开卷一看,见那是一本前人的文集,作者号曰抱朴公,似乎是前朝的官员,后来辞官归隐山林,这本文集是归隐后所作,讲的多是田间趣闻和乡野乐事。

    沈西泠翻开文集,见此书不仅有常常被翻阅的痕迹,书页旁甚至还留有许多主人的批注。有一篇讲抱朴公入山寻得溪泉,于水畔白日长睡,后被鱼儿跃起时激起的水花惊醒昼梦的谐趣小文,旁边便留了一行字。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奇险率意,似快刀斫削,张弛有度,又不失隽逸风骨。

    她当然认得,那是齐婴的字。

    沈西泠生性敏感,旁人看到这样的一行字或许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只当是一句寻常的小注,可她却忽然心有所感,竟乍然拆解出许许多多的东西来。

    齐二公子名满江左,她幼时就听过他的传闻,后来因缘际会被他收留,虽谈不上对他有多么了解,但起码见面胜于闻名,总比旁人知晓得更多一些。但她还不懂他所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只是觉得他厉害:他每日都在忙碌,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受人敬仰,他似乎能做好所有的事。

    她一直以为他如鱼得水,高官厚禄、父母健在、兄友弟恭,她以为他事事顺心。

    可是这一行字,却仿佛忽然点醒了她,让她忽然意识到:那个人很疲惫。

    沈西泠偏过头看了看他的书案,那里堆叠着高高厚厚的公文。不管她什么时候进到忘室里来,那里都堆着很高很厚的案卷,而他无论批阅多久,很快就又会有新的案卷被送来,再次填满桌上的空缺。那每一卷后面也许都牵涉着一桩复杂麻烦的官司,甚至可能纠结着为国家带来灾殃的阴谋,而他就夙兴夜寐地坐在桌案前,一卷一卷地看过去,再一桩一桩地去料理,周而复始。

    ……她原先怎么竟会觉得他百事顺心?

    他很累。

    沈西泠忽而又想起父亲,想起他每次第一天回家时眉梢眼角间的倦意,尽管他在家待了几天后就又会慢慢好起来,可是第一天回来的时候却总是看起来分外沉重。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父亲也像齐婴一样,他们都身居高位,都要去处理数不清的麻烦事,而父亲尚且可以回到她母亲身边暂得慰藉,可沈西泠却从未见齐婴休息过。

    他一直很累,从未有半刻停歇。

    其实她早应当注意到的,很多事都早有端倪,譬如他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忘室”——他要忘什么?忘记那些缠身的庶务?还是忘记他心向往之的山林溪泉?

    这么明显,可她竟一直没发现,只会一直依赖他……他已经那样辛苦,可还是总要为她的事费心,譬如他这次从南陵回来,连日奔波都顾不上休息,一回来却要宽慰她、给她上药,而她只知道依赖着他、依偎在他身边诉说委屈,最后还占了他的床榻。

    她不仅帮不上他,甚至还在给他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