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年十二月,大唐长安。

    厚重的天幕压着长安城,如同往生宣上泼了层墨,晕透了整座城。坊门紧闭,朱雀大街除了巡逻的金吾卫,不敢踏上任何人的鞋印。那些人多是倒了血霉抽了夜巡的活儿,骂骂咧咧地提着灯笼执着铁尺刀棍——何况现在还是年末寒冬,骂嘴的就更多了,本该在皇城内巡或在武侯铺里煮上一盆羊肉,烤着火,就着胡饼喝几口琼浆,却偏偏成了在街上受冻的那个,轮到谁不骂?坊内的还好些,这坊内宵禁虽在,但始终不如坊外那般的严苛,青楼酒肆里的人再闹腾,那些武侯多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比外面的强,有些烟火味儿。

    几个时辰后,这层墨迹逐渐淡去散去,几声鸡鸣瞬间斥散了满天玄色。待辰时的钟楼声罢,各坊内的烟就飘起来了——该吃朝食了。在家里,或是前几日剩的胡麻饼,或是一碗粟粥,或是一碗汤饼,但在坊间,就可以是几只油锤配茶,可以是塞了羊肉的古楼子,可以是盘片好的鱼生,倘若有几个钱的,还可以买两颗荔枝解馋,花样可多了。朝食罢后,舞乐声便大了起来,甚至盖过了吆喝声,可以听出不同的调子,大唐的箫,龟兹的琴、还有波斯的鼓……人头攒动,闹极一时。

    东市旁的平康坊里的吃食铺子不太多,但还是有几家。

    在坊内东处一隅的汤肉铺子里,有两后生吃的正香。磨旧的方桌上摆着两盘炖煮好的羊腿,旁边剥了两三头的蒜,那羊肉炖的可烂,腾着热气,提起骨头,上面附着的肉直接滑了下去,滴着从髓里出来的肉汁,沾着料酱,尝一口锅里将打的原汤,汤香肉烂,暖了整个身子,顺着热气再吼出来,哪个不似神仙?

    “行了行了,吃吃吃,别忘了我们是来干啥的。”其中一个穿着亮银纹白袍的少年从银囊中掏出一串钱扔给了摊主——这人的皮肤细致,眉宇清秀,甚至略带女相,眼睛笑起来弯如勾月,像极了长安城里的那些纨绔。而另一个就显得较为邋遢了,穿着比自己身材还大两圈儿的黑粗麻袍后生还在喝着汤。

    “你在策狱药司做事,自然不缺吃喝,但在咱不良人眼里,这汤可是好东西,浪费不得。”这邋遢后生名许承彦,乃大唐长安一介蚍蜉,但还算半个不良人,他伸出手掌示意那人打住安静,吹了吹附在碗上的沫子,“呼,耐心点,人马上就出来了。”他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十个弹指左右,便见着个披着缂丝的胡商从伎阁里出来了后,二人便放下手中的物什跟了上去。

    “赌一只羊腿,我抓到的肯定比你多。”许承彦抹了抹嘴角的油渍,擦在粗糙的布袍上,直接快步跟到前边儿了,留下那付钱的李慕迟,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苦笑着不知今日带此人出来是福是祸。

    长安最多的是胡商,哪怕是万年县的官差老吏都不一定能认清他们的脸。许承彦一路跟着从平康坊出去的胡人入了东市——这儿是诸坊市中仅次于西市的热闹,各官府邸的下人出来置办的金银器、陶器、精制香料等,大多是百姓用不起的物件。这个胡人走的可急,从平康坊一路过来,买了不少东西,但都是些简简单单的小件物什,但无一例外的那里的摊主和他交谈过后都走开了,小伙子也是机灵,跟踪时在每个摊主随身的袋子里悄悄塞了个香囊——是用冰片、白芷、艾叶等十几味药材特制的,而且混了很多的香荆芥,这种香荆芥产自主城周边,对猫有奇效,仅需一撮,满街巷的狸子便会跟着你,甩也甩不掉。用烟囊过于显眼,不良人于市井追犯时多半就效此法,不过自从建了旗台和箭告台以后,也愈发罕用了——而在武侯铺里守着的武侯早已待命:见狸从者,就地扑捉。不出一刻,已有十余名被拿下,但最先来的那个胡商,承彦还在追。那胡商似乎察觉了什么,快步拐进一个巷子,这条巷子又湿又暗,多是些浮浪子弟聚集的地方,许承彦被三四个露着右膀纹身的浮浪子挡住了,手里还掂量着一串钱,明显是那人刚塞的。此行目的是为追踪,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承彦一行并没有携带铁尺刀具,除了香囊,他身上只有一把牛筋索。

    “怎么,想试试?”许承彦这种场面似乎见多了,他捋了捋幞头,掸了掸灰,那几人刚伸手要捉,却被他灵活前倾闪过,揪住几人的指头折扭至身后,用筋索将几只手缚在一起——这是他经那些老吏学改的束缚法,利索有效,趁他们叫疼之时借着外搭的竹台,两个弹指内翻到了檐上继续追赶。巷子的尽头是东市的内湖,有条暗漕可经道政坊直通春明门附近,若那胡商在那有备船接应,出了长安城可就好比大海捞针了。果真,出了巷口就见那厮将登舟离岸,承彦想也未想,随手从旁边抽了根长竹猛蹬,借着劲一股扑了过去,带着那人扎进了水里,十二月的水可凉得刺骨,江南的水夫都未必能在水里来去自如,更何况还是个不会水的。

    许承彦最后还是被捞上来的,睁眼便是见着李慕迟了,可他身后还站在着个人,深黑斗篷下穿着蓝纹黑袍,腕上带着金穗编的环,手中拨弄着一串算珠,眼神里泛着丝丝冷光。

    “你小子这回可闯祸了。”李慕迟嗤了一笑。

    “我这不是抓到了爆药私贩了嘛?怎还算闯祸?”

    “抓是抓到了,但你不瞅瞅吗?”李慕迟指了指他身后,转头去看,刚刚在巷头的竹台竟塌了一大半——在他随手抽走那根作支撑用竹棍后,本就不牢靠的竹台瞬间倾塌,此刻策狱院的财司吏员和市正正在统计事故损失。

    许承彦的脸僵住了,缓缓地扭回来:“那……这位是……”

    “策狱院,财司司正,裴诺义。”他的语气倒不如他的眼镜那般刻薄,反而有几分英气。不出片刻,便有两个吏员来报:“禀裴司正,东市内巷竹台与周边津口损失共计,九十三贯钱……”听到这个数字许承彦心凉了半截,把他卖了都不定能换这么多钱。裴诺义倒是发觉了他心里的慌乱,嘴角微微勾了一下,下一刻,一队棕袍小吏扛着竹料木板冲进了巷子,随后巷内传出了巨大噪响,不出两刻,原本还充斥着碎木断竹灰土的津口变得规规矩矩,井井有条。那两个吏员又报:“……经勤司细调,东市内巷无损。”

    清罢现场,策狱院的官职人等唱喏后迅速撤走,一切好似没发生过什么一般——这策狱院属大理寺直系,由大理寺少卿李震祥挂名统领,将成六年,下设侦、药、刺、财、工、勤、调七司,以司正领各司,探情侦查,断案破疑,除了从大理寺平调和官宦子弟经考入院外,持荐文亦可从不良人中提拔,故哪怕是小小的吏员亦有极好的规矩。

    “慕迟,你且随我回去,上官还在等你回去复命。”说罢,先行扬手离去,仿佛完全无视了许承彦的存在——也难怪,官大都气高,一名不良人定不会放在眼里,何况还是个备役,大唐的官气大多如此。

    策狱院在义宁坊西南角,整座院楼以八卦设庭,艮、震宫间立正大门,上雕【策狱平雪】,旁刻【大理】。进门便是几队黑袍捕吏御马而出,戒备森严,沿寺制,所有人需经闩监据腰牌校验核对后方可进出。药司设于乾宫开门,和其他司处不同,此处极为静辟,还浮着香薰,院内女吏便占两成,药司就占了一半去,司庭中晒着洗净的白纱和不少三七、龙脑、血竭等多用于治外伤的药材,左设药房,右设司舍,再进去就是药司司正上官云的司衙了。

    这里面的香比外边的更要浓上几分,静的出奇。李慕迟刚要招呼一声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了声音:“药司严禁喧哗,身为司丞,你怎敢以身犯纪。”这声音细腻至极,初听乍如春酒绵延,后觉又如冷井锋利,多听几声仿佛可以酥进骨头,上官云就站在身后,李慕迟猛地转身作揖:“属下结案迟归,还请司正……”

    “嗨,算了算了,你教我的这套辞腔我还是觉得别扭。”上官云绷着的脸马上松了下来,打断了一时的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