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从一堆杂稿中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此时外面更鼓已深,连夜蝉都静声睡去,为撰写《通志堂集》,他经常熬至深夜,所幸他素来少眠,深夜撰书早习以为常。

    容若伸了伸胳膊,站起身,缓步走至屋外的门廊下,夜来香淡淡清幽,似有若无地在鼻息间萦绕,他想起那日与怀袖饮茶谈诗的情景,忍不住浅浅一笑。

    怀袖真是个特别的女子,不像其他女子那样,在了解他的家世后,便一味地趋炎附势。她有自己明朗的性格,活泼却不做作,调皮却懂得拿捏尺度,聪慧又不刻意外露,美丽却并不视此为资本。能看得出她有名门千金的尊贵教养,更难得的是,却寻不出丝毫专横跋扈的气焰。

    这样一位颜如蕣华,又玲珑剔透的女子,恐怕世间没哪个男人不为之动情吧?容若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俯首轻轻莞尔。

    此时,小安子恰提着小食盒走了过来。“主子,都这么晚了,吃些夜宵吧。”

    小安子边说,边把食盒里的盘碗摆在桌子上。

    容若在桌边坐下,见是一碗小米清粥,三碟腌制酱菜,一小盘卤汁鸭舌,还有一盘精致的绿豆糕点。清淡爽口的搭配,很附和他的口味。容若端起粥碗就着小菜吃起来,吃完粥觉着胃口不错,又捏了两块小点心。

    夜宵用过,小安子边收拾盘碗边笑道:“主子这段日子心情好,胃口也跟着好起来,照这么着下去,身子很快就调理好啦!”

    容若轻笑道:“我以前还不是一样进夜宵?哪有什么特别不同的。”

    小安子摇头道:“不是我刻意讨好主子才这么说,奴才伺候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小安子原想说卢氏,却想起那是容若的禁忌,赶忙将口风一转:“万岁爷那边给您安排的事儿越来越多,您前阵子想来是太忙,夜宵只草草吃几口,一天天看着清瘦,我眼见着都着急。这几日看着您虽也忙的晚,但吃东西食欲是真的好了很多,气色也丰润不少,奴才想,或是那位怀公子这些日子总来跟您聊天下棋,您心情好的缘故。”

    小安子收拾完,拎着餐盒退出了去。容若独自在房中踱步,一时觉着倦意袭来,便和衣躺在里间的软榻上,头挨上迎枕,睡意却又没了。睁着眼看着窗棂上,隐隐绰绰印着窗外的枝蔓,想起刚才小安子的话。

    他知道小安子是怕触到他的伤心处,刻意避开了卢氏。想起卢氏,容若心里有无法割舍的思念和深深的自责。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卷帘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断肠又今年。”

    容若口中喃喃吟诵着,去年晚春时候因见墙边一树梨花随雨零落,想起芳魂已逝的亡妻卢氏,写成了这首悼亡词《荷叶杯》。

    容若想着,意识迷离起来,鼻息间一阵阵迷迭清香传送,不知觉微阖双目。隐隐约约,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外间屋走了进来,容若仔细辨认,开始只知是个女子,身形极熟悉,原想坐起来,但只觉得头沉沉的,身子也酸软无力,只眼睛迷离见那女子进了屋,端坐在自己身畔。

    容若看不清她的容颜,只得开口问:“我瞧你身姿十分熟悉,却瞧不清你的容颜,不知你是……”

    那女子见问,温柔说道:“我虽已不再你身边,但是你日日思念的情,却一分不少的收了,我原本想去找送子娘娘投胎转世,无奈你那一首首的悼亡词牵系魂魄,叫我不忍忘却,无法释然离去,你我虽然有夫妻之缘,却没有厮守终生的份,这些都是三生石上早刻下的,你一向明晰事物,怎么反倒解不开这个理?”

    容若此时已辩清是卢氏的声音,正要开口,却被卢氏制止住,卢氏继续说:“你既然对我情深,为何不早些放下,也让我能放心的去。那一场情缘既然已经错过,如今万不可再错!你好了,自然也就成全了我。”

    说完,一挥衣袖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