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元年,十月十八,巳时,晴,飞鹰岭外。 东往中丘的山道上,行有百余人,正是纪泽与他的两队近卫。两天过去,山寨诸项稳步推进,各有职司,纪泽便抽空外出一趟。一是送赵福出山,尽早与赵家沟通;二是前往入山口左近的王家寨,那是赵家一处药材收购点,囤有不少血旗营所需药材。当然,这些还不足令纪泽亲自出马,真正让他关心的是沿途地形,毕竟幽并联军万一不肯罢手,来犯雄鹰寨,此道乃最佳路径,自当提前亲身勘察。 “福老,你家女郎身娇体贵,又跳脱活泼,留在我雄鹰寨不是长久之计,有了闪失纪某可不好交代。此番回到赵家,你可得跟你家老爷夫人好好说说,设法劝她回去呀。”队伍中断,纪泽走近赵福,不无郑重道。他倒不是讨厌那位大小姐,恨不得祛之而后快,仅觉以赵雪的家境与个性,很难踏实留在雄鹰寨,这等不稳定因素还是少些的好。 “老爷夫人仅有女郎这一嫡女,自幼倍加宠爱,几乎难以管束,一时恐也无法规劝,还得烦劳大人些时日了。”赵福一脸愁容,勉强苦笑道,“哎,小老儿这趟回去,怕又少不了一顿挂落了。” 又!?纪泽一脑门黑线,这赵雪看来不止一次离家出走,真不让人省心啊。眼珠一转,他坏笑道:“要不谎称哪位长辈生了重病,诓她回家如何?” 赵福再度苦笑道:“此法以往已用过不止一次,怕难奏效啊。” 纪泽一个趔趄,心中已开始盘算回头如何偷偷设些绊子,将这小妮子累垮、吓倒、苦怕,直至自行卷铺盖走人。当然,那终归仅是件小事,他旋即转移话题道:“福老,中丘卢氏你可了解?与你赵家关系如何?” “那是本郡郡望,百年士族,族中曾有两千石大员,其家主正任本郡贼曹掾,实掌郡兵,位比昔年郡尉。其族在中丘盘根错节,几乎横行无忌。曾有一名郎中,与小老儿还颇熟稔,仅因拒绝一名卢氏恶少纳其女为妾,竟被那恶少当街打死。事后,那恶少竟反诬他那三年前过世的母亲乃郎中下药毒杀,非但不曾受惩,反获官府褒奖。”赵福挂上愤懑,口气不善道,“他卢氏咱赵家可高攀不起,能躲就躲,少受些压榨便是福气了。” “当街杀人,脱罪便罢,怎可再行褒奖?终归是一条人命,官府纵是胡来,面上如何周全啊?”认知底限再度被刷新,纪泽惊愕莫名,不由狐疑道。 赵福奇怪的瞥了纪泽一眼,随即呈了然状,不无耐心的解释道:“据说大人军户出身,看来不假,想是长居军中,对律法不甚了解。我大晋推崇孝道,父母为贼所杀者,子女杀贼报仇乃天经地义,非但无罪,反当大嘉褒奖,此律武帝年间便早有前例呀。” 被鄙视了,前生警察如今却成了无知法盲,纪泽大窘,忙岔开话题道:“卢氏如此嚣张不法,难道就没人记恨,你等这些家族屡受压榨,就不想掀翻卢氏吗?” 纪泽此言自是对卢氏不怀好意,不说卢氏如何可恨,自家灭了飞鹰贼,抢了飞鹰寨,其幕后东家卢氏恐难善罢甘休。虽碍于声誉,卢氏不该大张旗鼓报复,可谁知何时便给血旗营捅上一刀呢?先下手为强,若有机会,纪泽自不介意先阴卢氏一把,缴获书信的事情他不会告知赵福,可探探口风还是可以

    的。 岂料赵福顿显紧张,还下意识四望一眼,见左近只有纪泽与一名将往赵家的使者,这才苦着脸道:“还请大人慎言,我赵家只想安稳度日,偷偷抱怨两句还成,可没想过与卢氏敌对,这等事情更非小老儿胆敢嚼舌的呀。” “呵呵,赵家不乏族人在郡县为吏,自不愿对上卢氏,双方共利共赢,上下其手多好,纵有利益纠葛,比起同享富贵却不值一提了。”语带微喘,侧旁一人插言道,“凡事自有陈规,赵家这等宗族豪强,即便侥幸扳倒卢氏,也难借此获任一地主官,那是士族囊中之物,反而,若是赵家主动挑衅,即便卢氏政敌事后也多会打压赵家,谁叫他赵家不老实,竟敢忤逆士族呢?是以,非情不得已,赵家这类豪强庶族绝不会吃力不讨好,挑衅卢氏抑或其他士族。” 出言者名叫吴兰,儒生打扮,二十出头,身形消瘦,貌不其扬,本为山外一寒门小户,被飞鹰贼绑票后媳妇却卷光家产走了人,从而沦为寨奴,一无所有的他被救后志愿加入了血旗营。因其颇通经史,可算血旗营难得的一名文才,又是不引怀疑的本地人,此番便被纪泽遣往赵家进行首次沟通。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所谓士族政治,看来不仅官官相护,还士族相护啊?”纪泽恍然道。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大人一语中的呀!”语带激愤,吴兰不无感慨道,“士庶之别,国之章也。士族蒙荫祖上,下至一地县令,上至三公九卿,皆已为其把持,余者根本不得染指。寒门庶族,豪强大族者尚能充当佐官吏员,辅助士族统治地方,保证税负,自身亦可隳突乡里;似我等落魄寒门,虽有家学传承,但再是有才,最好也不过为人幕僚,抑或混一刀笔小吏,终归任人驱使,仅比无知小民多层脸面罢了。若然不满现状,妄图逾越,便难逃士族一致打压,哎...” 纪泽哑然,人性本私,族人官场互携乃是常情,但像如今这样,一群士大夫家族把持整个政权,且排除异己,世代相传,形成固化阶层,纵观历史也就魏晋风流时最甚了。事实上,翻翻《晋书》,列传七十回数百人物,除了孙恩、张昌等寥寥几个造反头子,能在晋史留下名号的哪个不是官n代。也无怪乎张斌、王猛等等汉家大才不顾数典忘祖,也要效力异族,倒过来征伐汉土了,统治阶层固化如斯,他们既不甘平凡,不当汉奸又如何出头? 一时沉默,纪泽已然息了挑唆暗算卢氏的念头,左右血旗营猫在飞鹰岭,吃了闷亏的卢氏也没啥办法。不过经这番交谈,纪泽也觉自己又是法盲又是半文盲的,对西晋认知太过肤浅。重生西晋已整整一月,之前都在流窜求生,如今有地落脚,他却需多花些精力接接地气了。于是,他挑起其他话题,不动声色的开始了天南地北的刻意了解。 翻山越岭,跨涧穿谷,观千山万壑,重峦叠嶂,巍巍太行自有雄奇。雄鹰寨出山约有山道七八十里,途中并无其他经年匪巢,仅有临时乱民三两股,自不敢骚扰百余全副武装的近卫,纪泽一行边走边看边聊,不觉间已过半程。突然,队伍中一阵惊呼,循着众人目光看去,东方遥远处隐有黑烟冲天升起。不待纪泽询问,赵福快步过来,面色凝重道:“那是王家寨方向,

    他们恐怕出事了...” 二十里外,烟起之处,正是一座依岭傍溪的山间村寨。此刻,茅屋倾焚,孩啼妇泣,人喊马嘶,北向寨门更已大开。门内一侧,一群中军装束的晋卒,以一名年近三旬的儒雅晋官为首,正弃兵卸甲,整齐排列着弯腰拱手,而他们所恭迎的,则是一群蜂拥驰入的乌桓胡骑。 “既是乞降,为何不跪?”胡骑中分出一队铁甲护卫,正**卫的金甲胡将踏马近前,冷然喝道。此人粗壮彪悍,铃眼圆瞪,杀气腾腾,整一副沙场猛将的派头。 “我等乃临阵倒戈,降便降了,却休得折辱我等!”儒雅军官身后,一名护卫模样的晋卒不忿道。 “嗖!”一声弦响,那军卒捂着脖颈挣扎两下,终是一头栽倒,指缝之间,鲜血顺着箭杆汩汩涌出。 “都跪下,这是命令!”那儒雅晋官一个激灵,忙颤声喝令其余晋卒道,充满祈求的目光却看向胡将身畔的一名随军汉官。 “丹沛少单于,石校尉乃渤海石氏之人,其人投诚于我家都督尚有大用,不妨留他些士人颜面,陈某也好周旋,呵呵。”眼底闪过讥嘲,那名陈姓汉官操着幽州口音,对胡将赔笑道。 “倒戈!士人!?骨气!?颜面!?哈哈哈...都给我绑了,但有异动者,格杀勿论!”那名乌桓胡将,也即少单于丹沛俯视唯一战力的石姓儒雅晋官,好一阵狂笑,语气中满是不屑,倒也未再坚持让其跪倒。 待一群胡骑冲将过去,顺利捆绑起投降晋卒,丹沛不再理会他们,将目光投向依旧杀声不断的寨内,却遥见一名黑甲老者灰发披散,重健狂舞,正带着数十披甲寨民呼喝酣战,他眼中顿时闪过兴奋。旋即,他催马扬刀,用乌桓语喝道:“弟兄们,那边还有群有骨气的汉民,让我等用钢刀去送勇士上路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