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三死了。

    他的死令谁都意想不到,其中最意想不到的非金宝莫属。

    为了巧取那只双儿,金宝定了一计。等肖三再次过来赌场时,他雇了一桌子的赌托,与肖三围搭到一个桌子上赌。起先操盘手暗中令肖三连着赢上十来局小钱儿,把肖三肚子里的瘾头和自大全钩了出来。这肖三发觉一桌子都输钱,唯独自己一个赢钱,知道自己今天走了大运,果然中计,开始大把大把地赌大注,结果自然开始输钱。赌徒们一旦鬼迷心窍,那真是踏上一条死路了。他每输一个回合,庄家就悄无声息地向上加几倍杠杆,人进入了魔怔的地步,那眼里心里除了疯魔啥也不剩下。开始输钱的肖三正是如此,他老想着将输掉的钱赢回来,老觉着自己今天时来运转,肯定能一举夺魁,平常会算账的一个人,至此时竟对庄家加码的行为懵然不觉了。待他将手头钱输尽后,他受了挑唆,开始用抵押的方式接着赌,先是地契,后是房契,越赌越无路可走,而将自家老婆也作为赌注押给金宝的押条,就混在一沓欠条之中,肖三最后赌红了眼,管他是什么玩意只顾往上头押,直到最后一把,他仍红着眼睛要押大时,庄家拍着他的肩膀说:

    “三儿,你没得赌了,你连自己的媳妇儿都输给我们宝二爷了。”

    金宝的计策实际就到此为止。当务之急是先名正言顺地将那双儿拐进陆家,变为自己的人,至于整死肖三这个贱男人,那是以后的事情,并不急在这一时。见奸计得逞,在后屋坐镇的金宝乐得心里头开花了。可就在肖三输得一无所有之时,这双儿竟仍在赌馆外头的街牙子上卖艺。金宝趴在窗台边上觑着眼睛看着,他在寒风里浸了一个上午,身子都冻得僵了,葱管一样的手指头还哆嗦着拉琴,在寒冬之中形成了一副不屈的画。他挣得的钱与他男人一个上午输掉的钱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金宝想,这果然应了那句话:骏马驮着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爱这等配合。这双儿的性子何等温顺乖巧,持家何等勤俭贤惠,模样何等美艳可人,如此上等一块羊肉,却还是落到狗嘴里!真叫人跌跤!心里对双儿的喜爱添了五斗,怜悯生了三分。同时又想,这样的好妻,那肯定只有自己这样有相有财的好男人才配得上,自己使计将双儿收服,才不能算是巧取豪夺,俨然是对双儿的一种拯救了。

    肖三一时接受不了自己已穷尽了一切,变得一无所有。他绝望地扒拉着欠条,身子宛若没了骨头。他仔仔细细看过每一张欠条,突然呼哧呼哧地猛咳起来,人渐渐坐不住,趴到了地上,仍在卖命地咳。外头拉琴的双儿闻声闯到屋里,见自己男人已几乎将肺咳出来,立刻噙着泪水扑将上去,大喊“三郎——”

    这下弄得,围观的全都知道肖三与拉二胡的是一家子了。肖三已然剩了半条命,嘴歪眼斜,手脚僵似鸡爪地抽动,起也起不来,那双儿只好众目睽睽下将硬了的肖三驮在背上,顶着指指点点,将自己命不久矣的男人运回家里。

    金宝急了,他想,这肖三真是个赖子,敢在这个时候诈病?姥姥!他急于要把双儿抢夺回家,便要手下人开着车跟到那双儿后头,只等他走出城后,直接从车上跳下来抢人。

    这双儿看起来轻手软脚,柔柔弱弱,可真将他降伏,也废了金宝八成的劲。金宝亲自上阵与他搏斗,竟叫他在胳膊上咬了好几个血口,好容易用麻绳给他手与脚捆了起来,金宝即刻将双儿抱着摔进车后座,还往双儿身上狠狠擂了两拳,大骂道:“骚货,你他妈属狗的!”

    正要接着给双儿点男人颜色看看,随从却说:“宝二爷,这肖三没气儿了。”

    双儿的手脚都被捆到一处去,嘴也拿了破布堵上,这一下摔到了不能摔的地方,金宝那两拳又碰巧落到了一处女人的要害,疼得双儿掉泪。金宝下车去看,才发现肖三硬挺地躺在地上,两眼瞪得像铃铛一般,嘴角往出淌着血。

    肖三就这么死了,死于急火攻心加重的痨症。他的尸身被几人抬到二里河沿的沟子里草草埋了。开车回家,一路颠簸摇晃,金宝一直坐到双儿身边,他并没有从双儿眼睛里看出来死了男人的悲凉,好像他知道肖三本来就活不长一样。但他也被吓成了傻子,蜷着腿儿往车门边上缩成了一团,烁着一双星子一样的眸哭成了泪人。

    金宝看了一会儿双儿的脸,终究是不打算接着欺负他了。他往常是个狠辣如狼的角色,睚眦必报。可今天冲着自己宝贝不过的人,也真不忍心太发狠,更何况他还刚死了男人,这副无家可归的可怜相实在叫金宝可怜不及,看得久了,身子都酥了半边,怒气早已钻到爪哇国去了。

    “你不用怕,你男人已经把你抵给我了。那欠条上写得明明白白,你要不服,我这就带你去赌场。我就是那儿的老板。你要不从,我现在就把你……”

    金宝从裤腰里掏出一把断刃,轻轻抵在双儿肚子上,想吓唬吓唬双儿,试试他的胆儿,后者立刻恳求地摇起了头,泪子洒了金宝一手。

    “你哭也没用…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留你在身边,也不要你做别的,只要你做老子婆娘,在床上使使,多生几个小子出来。你来了我家,不用发愁吃穿,更不用去街上拉琴。你有什么不情愿的?我相貌比肖三好,龟儿比肖三大,钱财比肖三多,比你那个只会赌钱,只会打你的男人好上一万倍。”

    同行的两个手下嘻嘻笑了一阵。双儿愣了一会儿,漠然地对上金宝的双眼,眼泪缓缓滚落。随后,他的喉咙随着车身的振动发出来痛苦的哼喘,持续了很长时间,金宝听不出来他呼喊了什么,呜咽咽的模糊如雾。期间,他努力摇动着上半身来克制身体痉挛一样的颤抖,或是抬脚来踹车前座,金宝只以为他是不从,没有理会他,待车子行至西关大街时,双儿才渐渐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车子走走停停地穿越集市,就要到哥哥的酒坊。金宝见双儿听话,凑到了他身侧,将他手腕的绳子松了一道,解开时就问:

    “我是陆家的老二儿子。你那个死鬼男人去的赌场就是我开的,我还有个哥哥,在赌场对面开了一家酒坊,你应该记得吧,前几天我还让你进去拉二胡来着。我给了你一块现大洋,你可真够不识相的,老子的钱也敢不要。你叫啥,我还不晓得你的名……”

    话没说尽,双儿那一双湿答答的眼睛却阖上了,人也绵软地歪到了金宝怀里头。金宝抱着怀里的人,还以为这双儿这样识相,这么容易就从了自己,立刻欣喜地往他嘴上吻了一阵,可一会儿就觉着不对头,双儿满头冷汗,嘴唇惨白如纸,脸色也寡白寡白,金宝摇摇他,不见他睁眼,金宝贴贴他,不闻他出气。一低头,才看见双儿那素色的粗布裤子已被血染红了大片,座位上出渗的血水也淌到了车座下头。

    金宝立刻将双儿从酒坊后门抱着进了自己屋里。这时节,双儿如同死去一般气息微弱,手脚冰冷。陆路是不愿意金宝将双儿带进家门的,一个劲儿地要求金宝将他丢出去,莫要死在家里,脏了这块地。好在陆路的两个女人都算心善,那二嫂还学过医,知道如何处理,立刻给双儿下头裤子脱下,看见他两腿之间血肉模糊的一滩,才明白,原来双儿是流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