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远处缓缓掠过了加利福尼亚半岛的一溜海岸,看去简直就象一条庞大的船。福井心想:对,冈田信武就是掉到水里,也能做到有备无患。这种小伙子才刚把细哩,女朋友还没找到,管保就会先攒积结婚用钱。这样的人还会不遵守军中守则吗!他俯下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海水。船虽然有气无力,似动非动,船后卷起的旋涡却转得挺急。月亮已经隐到云后去了,海水显得黑黝黝的,看去深得可怕,象是包藏着什么祸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来码一带,似乎有一圈光晕绕着船体,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无边际的乌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加利福尼亚半岛上峰峦起伏的影子了。船过之处掀起一重波涛,沿着波涛只见海水打着旋涡。汹涌激荡,卷起浓浊的浪沫,滚滚而去。福井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种悲悯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人们都有些什么愿望得不到满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想起了当年冬日的黄昏自己从矿上下工归来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却是满脸灰黄,一踏进家门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饭,给他端汤上菜的妈妈在一边却板着脸。他那个家是一个不愉快的空虚的家,家人与家人之间彼此都愈来愈生分了——这些年来要不是遇到心中愁闷,他才不会想起他那个家呢。然而此刻望着海水,心里却破天荒的漾起了一点同情,对于几乎已经忘却的母亲和姊妹兄弟,他觉得也都可以理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东漂西泊的岁月里的种种伤心事、丢人事,一件件都浮上了心头。他还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石桥附近上野公园前的台阶上遭了抢。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可能有这种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人心烦意乱的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这登陆前夕的气氛,终于凝集成了他此刻的心绪。

    不过他这悯然之情总共只维持了几分钟。事情,固然是想通了,可是他知道这些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心里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有什么用呢?他叹了口气。那一腔深切的感触也随着叹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实在太复杂了!只能自己想穿些,不然就会跟冈田信武似的,老是为了生活中种种琐细的小事操心个没完。

    他可不想操这样的心。他对着海水呆呆地望了好久。心灵找不到一点寄托,总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海风绕船追逐。他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有了知觉。能意识到时光在一秒秒流逝,离拂晓愈来愈近了。今夜一过。就几个月不会再有这种只身独处的机会了。

    他苦笑了一声,抓住了栏杆,感到海风扑面,海风还带来了岸上浓浓的草木味儿,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心神不定,把指关节捏得格格直响。看样子明天这一仗还不至于太扎手,不过侦察分队肯定会忙得够呛的,忙一点就忙一点吧,总不见得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仗打得多了,他在排里是剩不到十个的老资格了。他参加过多次登陆作战,经常是一下船就挨当头炮轰,即便一路挨到海滩上,又经常是顶不住给轰回来。有时他真只当自己是没命了。他到今天还弄不懂自己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记得上一次,他乘橡皮艇去偷渡登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摆明了的;他们在劫难逃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回忆起了他们如何在天亮前几小时从驱逐舰上下来,乘上橡皮艇出发,没想到退潮势大,靠不上岸,结果被中**队发现了。那帮中国人用高射炮向他们猛烈射击,他们被打得屁滚尿流。他们乘座的橡皮艇没有一条不是中弹着炮的,眼看都开始下沉了。他记得在他们旁边那条艇子里。有个小子当时简直就吓瘫了。他又是哭又是呼,想打信号弹要驱逐舰炮火掩护,可是手却抖得连信号枪都抓不住。

    所有的人都怕得厉害。因为中国人的炮火实在是太凶狠了。他们这个小分队当时十七个人就战死了十一个,包括队长在内。

    他突然想起那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做过的著名的条件反射实验:他每次喂狗总同时打铃;狗一见到吃的,自然就分泌出唾液来。

    船上有一个士兵,也正象这实验中的狗。他来到海外已经很久,仗也打过不少了。起初,他的害怕心理都跟炮弹的呼啸声和落地爆炸声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长年累月,恐怖经受得实在太多了,如今无论什么突然的响动都会引起他心中的惊惶了。

    他刚刚一直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只要有人说话声音一高,口气一急,只要轮机的噗噗声调门一变,只要一有人踢响了地上的枪支装备,他都会吓得一哆嗦。他只觉得自己的神经从来也没有这样紧张过,躺在铺上止不住汗水直流,一想起天亮便胆颤心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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