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稍缺,好似黑夜亏欠了它什么。而那些世道亏欠给席泠的,他已搁置不提了,只把两只沉甸甸的酿螃蟹带回家,放在灶上,透过西厢的窗缝,瞧见箫娘喜滋滋敲壳吃了。

    他便提笔蘸墨,在飞鸟朝去暮回间,兢兢业业地做他的训导。

    门馆闲庭的儒门内,不乏那求学若渴之辈。不过两日,席泠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的身份走漏出去,就有那好学的生员缠住他讨教文章:

    “先生,《礼记·缁衣》篇,子曰:‘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大人溺于民,皆在其所亵也。夫水近于人而溺人,徳易狎而难亲也,易以溺人;口费而烦,易出难悔,易以溺人;夫民闭于人,而有鄙心,可敬不可慢,易以溺人。故君子不可以不慎也。’学生实在觉得玄之又玄,这近与不近,到底该如何行止呢?”

    红杏飞花,菖蒲深种,儒学后场院内生员们或蹴鞠玩耍,或席地行令,席泠剪手瞧着,刺目的阳光虚阖了他的眼,“子曰‘可敬不可慢’,不是说明白了么?”

    “何为敬,何为慢呢?学生不甚明白,近了,恐招非议,远了,又不知民。官民干系历来就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席泠睐目,拍拍他的肩,“不必拘泥于此,为官,勤政爱民,民得利,自然就没功夫计较官了。”

    那秀才家境稍贫,对事实颇有些牢骚,“那当今世道又当如何论呢?天下百姓安居,繁荣昌盛,可官场浑水一潭,民却不察。”

    “不察,是祸还未及自身。你读史书,凡是王朝,总有艰行之初,鼎盛之时,亦有颓唐之末。繁荣兴盛,能麻痹人,忘了盛极而衰的道理。民不读书,不懂这个道理,君既读书,就该有远忧之心,不要沉溺片刻繁荣之境。”

    “学生还有不明,凡是官场之人,皆为读书出身,怎的他们就能耽溺声色,忘记远忧?”

    席泠稍稍垂眼,沉吟半晌,方笑,“人有共通,又有异分。他们每一个都是人呐,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各有经历,各有缺陷,训的目的就在于约束这些私欲。若人人都是先圣,又何必‘圣学’?”

    秀才深深作揖去了,廊下撞见白丰年,只稍稍拱手。

    这班学子知其不过举人出身,不大敬服他,撞见也仅仅以礼相待,甚少有人讨教奉承。倒是待席泠十分敬重。

    那白丰年地主出身,最爱受人吹捧,如今遇冷,嫉郁不瞒,益发苛待席泠。这厢摇袖朝他招一招,招回内堂,丢了个绢轴与他,“你写一篇十五祭祀的祭文,写完叫常训导递呈夫子庙。”

    席泠在案前朝常训导望一眼,搦回眼来拱手,“按制,祭文当教谕亲笔题作,卑职不过训导,只恐妄举亵渎圣人。”

    “叫你写就写,哪这些推诿之言?”白丰年欹在椅上,砸了两口茶,拇指把两撇挂水的胡子左右刮刮。

    抬眼见席泠还立在跟前,登时气涌,“怎的,我一个教谕还使唤不动你个训导?十五前写了给常训导。若有不服,你索性不要干了,还回你的私塾教书。你不是教书教得好嚜,秀才都爱向你请教,正好全了你的为师之心不是?”

    话音甫落,席泠的目光便寒如冷箭,唬得白丰年一颗心抖了抖,不自在地别开眼,“你不想写,那就去将后场院里的草拔了,生员蹴鞠,这一上午,都摔了几个了?”

    席泠望他半日,面色倏软下来,目光却细成了针,捡起案上的绢轴,“教谕放心,卑职明日就交与常训导。”

    暑热荷风,卷起席泠挹动的衣袂,白丰年把眼虚成两条缝,遥遥望他远去,洋洋地笑,正是君子失意时,小人得志日。

    午晌归家,常训导与席泠同行,二人皆无车马,缓步游街。闹市里,常训导的声音显有几分落魄无奈,“碎云,世道就是如此,白丰年有些财气,得陈通判青睐,能忍则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