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小时候师兄师弟都跟着师父师叔学天师府的术数,可是师父偏偏不教他,全府上下就他什么都不会,受尽欺辱,尤其是张元季,怨怼他爹原本就有儿子,偏偏要再捡一个来养。

    于是张元季学了什么新的法术,就往他身上演练,他就受着,也不肯跟师父哭,师父看到了,就打他儿子,他儿子便下一次报复得更凶,看不到,就随他去了。

    有次张元季下手重了,打他打到半死,还是中途师弟看见,跑过去给师父报信,不然就真的提前到下面报道了。

    他就那次跟师父面前哭了,眼泪跟发了水涝似的,堵也堵不住,他问师父为什么不教他,师父眉头最后皱了好久,最后叹气道:“元同,你是天选之人,不应当我教。现在时候未到,你再等等,再等等吧。”

    他那个时候其实不太懂什么叫天选之人,但是却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以后任凭张元季怎样打骂都不碍事,一心一意等着师父说的“时候”,甚至于有时候还会在被打之后笑出来,心里生出一种忍辱负重的快感。

    终于到他十二岁那年,他在做师兄推给他扫大堂的活计时,神像周围的黄幡火烛,都开始索索抖动,像是在奔走疾呼什么激动人心的消息。然后,他呆住了,因为有一个人,不,不是人,是神。只见他从容地自神坛而下,脚却不落于地,而是踏于锦云之上,他身上穿的袍子仿佛是月光织就的,轻盈得没有重量,飘逸翻飞,像是风的写意。柳元同呆望着他的衣袖,却始终不敢抬眼看他的脸,可脑海里所有的想法也已被他周身的毫光灼噬干净,只剩下师叔曾小声唱过的“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这句诗。

    “柳元同。”

    他听到神明唤了他的名字,腿已经先于想法,自动跪了下去,一本卷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神没有再说什么,只见黄幡烛火又震颤起来,连带着整个大堂,整个天地都被撼动,渐渐地,整个世界仿佛被什么东西敲打着,凿出来一个窟窿,刺目的光**射进来,梦醒了。

    原来是他扫地扫累了,靠着柱子睡着了,师兄看到,正用笤帚杆子敲着他的脑袋。

    “偷什么懒!扫不干净,仔细你的皮!”张元季看着他朦胧的样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是梦吗,可是方才的场景是那样的真实,以至于他现在看着这真实世界的大堂却隔了一层雾似的恍惚。

    柳元同懵懵地站起来,机械地拿着扫帚要继续扫,但是他却突然身体有些陌生,好像什么东西,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却被灌注了进来,而当他注意力放到那不同的部分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术数心法,他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刚才的一定不是梦。

    他扔了扫帚,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尘,郑重其事地冲着大堂的神像跪了下去,虽然这些神像跟他方才看到的天神不同,但是他却有一种模糊的信念,神一定会感知到的。眼里渐渐地充盈了泪水,觉得这些年的委屈在这一刻都清算干净了,他冲着师父居所的方位又叩了一个响头。

    是夜,万籁俱静之时,他研究这心法,发觉这心法真是奇异得很,他从未见天师府有人习得如此法术的,别说天师府,他从未听说世间有这样的法术。这种法术,便是封印的力量。

    翌日,他便告诉了师父,他等来了师父所说的“时候”,原以为师父会为自己开心,可是师父的表情却像是等待死刑的人终于看到了吊绳一般,一种沉重的解脱,而师父看他的眼神,又让他恍惚间觉得,这吊绳是悬在他自己脖子上的。

    他情不自禁地问出口,“师父知道那位神的名字是什么吗?”

    张孟山叹口气道,“他是南尘仙人,不是神,这六界中,早没了神。”

    柳元同再要追问时,师父却再不愿开口了。

    不过他却不是善罢甘休的主儿,他趁着师父应对应对来客的时候,偷偷钻到师父的书房,连着月余翻各种各样的史书,最后终于在一个暗格里找到了一条跟那仙尊有关的记载,“寒酥妖人北陌,戕生灵无度,仙尊南尘将兵马数百以伐之,终克敌于龙虎山。”

    南尘,南尘,他喃喃着。南尘,北陌,苏相如,师父,还有自己,柳元同觉得有一只蜘蛛在不停地吐丝织网,将他们的命运串联起来,以他不可预知的方式,他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

    苏相如看着柳元同仿佛被自己传染了一般,也呆呆地念着,“北陌。”倒霎时清醒过来,刚才一些模糊的意向都不见了,如果不是他口里还留着这个名字的音节,苏相如都要怀疑自己做了白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