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明暗交替,倪府像是一只吃人的兽,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渐次隐没在暗处,静静得张大了嘴,呵出一团团死气,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那种令人恐怖的无可抗拒地力量在流动着,慢慢地卷住了倪焕之,将他拖向无底深渊。

    倪焕之站在廊下打了颤,额上出了些细细密密的冷汗,指尖却冷得可怕,在袖管中贴着小臂,冰凉刺骨。

    “少爷,舅老爷府上的人还等着回话。”倪府的管家倪钊一边为倪焕之披上斗篷,一边提醒着。一个时辰前倪焕之的舅母,蔺大将军的夫人使了人过来请倪焕之,说是今年旁支进了些极好的老参,老太太惦记外孙,一定要他过府去尝尝老参汤。

    见倪焕之没做声,倪钊道:“天也太晚了,少爷若实在不想去,我便回话说你身子不舒服,已睡下了,明日再去。”

    倪焕之咬了咬唇,道:“收拾一下,我去。”

    “是。”

    倪钊去安排马车了,倪焕之依旧站在原地,他从荷包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来,握在手中看了半晌,忽然咬了咬牙,目中恨光隐现。

    天启立朝已逾百年,沸沸尘世之中,门阀起,门阀落,如潮水一般,此消彼长。

    倪焕之出身世家,对其中隐秘最是了解,从小到大听了不知道多少传说,都是祖辈用来告诫后辈的,到了这等位置上,需要谨言慎行,大家族破败的原因无非就是那么几个罢了。

    传说,立朝时四大家族白、王、林、苍结为同盟,组成了一个名叫“九玄”的组织,九玄与皇家周氏结盟,甘为帝王所用之利器,只是一代忠臣死去,新人上位,九玄权利愈大,可胁迫皇室,左右天下,而周家的子孙又岂是易与的?二三十年前,成王反叛,白家、王家、苍家陆陆续续皆沾染上谋逆罪名,全族被斩草除根,只有林家忠于皇上,并由林如廷主持平叛,才得以保存,煊赫至今。

    这些,都是台面底下的事,真真假假并无定论,何况传来传去还有些别的说法,都说三家之祸源于林家想要在九玄中大权独揽,携天子号令九州。倪焕之年少时偶有琢磨,觉得人心太过叵测,一厢情愿地想着大概传闻也只是传闻,人不该坏到这个地步,为了权力而害他人数千条性命。

    只是今日,有人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少爷,到了——”倪钊在车外唤了一声,拿了脚垫出来,倪焕之掀了帘,只觉得外面涌来一股子湿冷之气,绵绵的像个罩子把人从头到脚笼了起来,一下便冷透了。

    倪焕之不禁咳嗽了一声,突然想起陈澄来,混到和他一桌吃饭的交情时,也是这个初有寒意的时节,八仙桌前坐定了,桌上熬着一锅大骨汤,一边吃一边聊些风月佳事,陈澄在这方面还是个雏儿,尚不如京中的浪荡少年懂得多,但就是那份懵懵懂懂的真,才分外可贵。

    “少爷,往里走两步吧,小心见了风了。”倪钊扶着倪焕之,走到了蔺府的大门前,倪焕之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眨出泪包来,大概是一路上蓄上的,到了这时才落。

    “昨日熬太晚,风一吹,倒有些不舒服了——”倪焕之遮掩了句,倪钊这才去敲门,司阍见是倪府来人,连忙将人迎了进去,说了两句客套话,倪焕之冷不丁地问道:“舅父回来了吗?”

    司阍一愣,“没有啊,老爷尚在顺林——”

    “哦。”

    倪焕之跟着司阍过了垂花门、入了穿堂,经过了正堂大院,通禀过后,被带进了正房,浑圆富态的蔺夫人正在烛下绣着一条乌绫抹额,见倪焕之进了门就放下了,冲他招招手道:“你来得太晚,老太太熬不住睡下了,我已让人把汤热上,你多少再吃些——”倪焕之母亲早死,自小在蔺府玩耍,蔺夫人又膝下无子,早将他看做了自己儿子,来去也不拘谨。

    “多谢舅母——”

    说着话,丫鬟们流水一般的上了菜,自己人也不摆排场,两荤两素一汤,蔺夫人亲自为倪焕之盛了半碗,“你这个年纪受不得补,一补就上火,这半碗就够了。”